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顯示6:00 AM的時鐘,揭開清晨陰暗的薄紗,躍入我的眼中。

 我才知道我已睜開雙眼,身體和思緒沉甸甸地遺留在另一邊的朦朧夢境。家人仍是潛伏在無底深海的魚群,吞吐夢囈的氣泡,我卻必須浮出海面,服從白日的召喚。穿上制服,整理書包,刷牙,洗臉,一連串動作是定時運作的程式。勉強撐起洗過臉的頭,一個稱作「我」的生物瞬間鑽進鏡中的空間,我睜大眼睛,讓我的模樣更加清晰。

遠古后弈射落的兩個太陽,耀眼的光芒逝去變的慘白,寄生在寸草不生且凹凸不平的蠟黃土地上,數條紅紅的小蛇從洞穴探出身來,肆無忌憚爬向中央孕育混沌的黑與灰。高聳隆起的黃色土丘是無名的墳地,兩洞黑漆漆的墓穴分別安置死去的昨日與明日。下方浮出的兩座祭壇沒有擺放任何供品,只鋪上一層薄薄皺皺的褪色紅布,開啟底下的乳白色門扉,就能望見深邃的黑暗中,躺著一塊泛著白的鮮紅屍身。沒空閒耕耘這塊貧瘠的土地,我暫時將它晾在鏡子上,風乾。

踏出家門,蕭蕭的冬風緊握冷冽兵刃,以千軍萬馬之勢奔騰襲來,我撐住單薄的防禦,拖著沉重腳步往站牌前進。不久,鐵製巨獸越過轉角緩緩爬來,敞開大嘴迎接我,沒有選擇,尾隨其他人跳進去。密閉的陰暗空間緊壓層層堆疊的靜默,伴隨巨獸爬行的隆隆吼聲,製造宛若臨刑前的肅殺氛圍。

學校門口,廣場,階梯,大樓,走廊,每位學生是迴游的鮭魚,依循本能游向自己的目的地。教室,一成不變的光景,七排鮮黃課桌椅,右邊三扇窗戶,左邊三扇窗戶。貼著凌亂告示及留言的佈告欄(我分不清它的五官),與墨綠色的空無黑板(我看不見它的五官),像隔著銀河的牛郎織女深情對望。如此整齊對稱的方正佈置,掺進一個如此不協調我的存在。牢牢將自己釘在座位上,從書包掏出課本,開始複習享用餐點的基本禮儀。

早自修,所有人到齊,開始上菜。潔白或米黃色的長方形餐盤,上面鑲滿精心設計的純黑字符,無數個空白以空洞的眼神瞪著我看。用正確解答吞食空白,才能避開它們的凌厲目光。可惜我的吃相不是很優雅流暢,用筆吃掉,再用橡皮擦反芻,緩慢蠶食空白,變成對我跟餐點的一種凌虐。限制時間到,用紅筆結算帳單。

鐘聲響起,聚光燈預備,演員進場,開麥啦!一名老練的演員佇立在台上,以舞的飛快的雙唇,吐出一隻隻翩翩飛舞的蝴蝶。身為演員的我努力捕捉每隻蝴蝶,封存進筆記及腦袋裡,鑄成不朽的標本。可惜我的演技不夠精湛,總讓蝴蝶白白撞死在教室凝結的空氣中,屍骨無存。我為它們默哀三秒。

上菜與戲碼在學校反覆進行,從不停歇。下課跟午休是遁逃到夢境的短暫時光。

放學鐘聲暫時放生了學生,手伸進抽屜拿取寄放的記憶,隱約聽見一聲微弱的吶喊。我好奇低頭窺探抽屜內部,怵目驚心的景象衝擊視網膜:幽暗狹小的四方空間無情擠壓課本跟講義,就像集中營眾多猶太人的蒼白屍身層層堆疊,我彷彿在裡面看見我的臉,不成人形。搖頭驅散這可怕的想像,課本講義被我一個個拉出來攤在桌上,盡情舒展身軀。原本苟延殘喘的它們恢復生氣,又對我叨叨絮絮講述真理。

一張紙攀附在我指尖,自行從抽屜鑽出來,我仔細審視它的樣子:OO高中學期成績單,表格精細劃分每個科目,每個數字被安放在最適當的位置。這張紙將我整整三年歲月的成果給予精確數值化,簡潔且清楚標示我的價值。有種苦澀的情緒在胸口漸漸擴散,不久便緩緩沉澱到心底,凝固。詮釋這情緒的能力,或許早跟無憂無慮的笑容一起,被我遺忘於回億的墳場。

我再次跳進巨獸的體內,目光穿過巨獸的透明皮膚,注視外頭人群來來往往,發現毛骨悚然的事實:每個人的面容,都和我早上掛在鏡上的模樣極為相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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